影子调查丨三名“淘金客”殒命雪峰山：千余废弃金矿洞的监管难题
雪峰山里的金矿洞有千余个，封住洞口也挡不住一批批的盗采者。
“总共才赔了三万八，连丧葬费都不够。”4月30日，死者易重田的哥哥易重纯对澎湃新闻说，弟弟死得太不值了。1970年出生的易重田是湖南洪江市洗马乡人，2025年3月底在盗采金矿的过程中死亡。
4月27日，澎湃新闻记者从洪江市相关部门了解到，这起非法采金事故发生在雪峰山森林公园（林场）境内，造成3人死亡，包括“出资股东”在内的多名涉案人员已被警方控制，相关案件正在依法办理中。
据洪江市应急管理局副局长冯济鹏介绍，事发后，湖南省派出调查组赴当地开展了约半个月的调查。“对事故原因进行了详细调查。”冯济鹏说，3名死者的死因是窒息所致，“到底是缺氧还是有毒气体（导致窒息），现在报告还没出来。”
雪峰山一带是湖南省主要的黄金成矿区。上世纪九十年代至本世纪初，当地盛行非法采金，猖獗时期每年上山采金人数超过1万人。后来经严厉打击，查封矿洞超过1200个。
“以前排查的是一千多个盗洞，但是肯定还有没排查到的。”洪江市自然资源局副局长蒋昊东告诉澎湃新闻，雪峰山面积大且山高林密，非法采金行为隐蔽，给执法带来较大难度，下一步将继续发动群众，加强执法力度，严厉打击非法采矿行为。
被查封的非法采金矿洞 洪江市政府网站 图 本文图片除署名外，均来源于澎湃新闻记者 朱远祥
上山采金致3人死亡，有家属获赔3.8万元
从怀化洪江市驱车约90公里，穿过7公里长的雪峰山隧道，经过塘湾镇隘上村后，再沿着蜿蜒的上山公路行驶数公里，便来到叫“土地湾”的山腰处，右侧是一条坑洼不平的山间通道。
“出事的方位就是在那边，还有20公里左右。”易重纯站在山腰上，指着对面的山峰告诉澎湃新闻，他弟弟易重田是在雪峰山“白岩云”一带出事的，具体地点他并不清楚。
易重田是洪江市洗马乡中和村人。据易重纯回忆，去年10月左右，他弟弟跟着塘湾镇木兰溪村的“老板”易晓春上山开采金矿。2025年3月26日上午，易晓春突然急匆匆赶来中和村，找到易重纯。
“他说我弟弟出事了，准备料理后事。”易重纯称，当时易晓春没说几句话就走了，“后来听说他投案自首了”。
易重纯在山腰间指出事故地点的大概方位
弟弟上山采金的事，易重纯只是知道“大概”，“他一直没告诉我具体的地方，怕我不小心说出去。毕竟是违法的事。”3月26日得知弟弟出事后，易重纯赶往曾盛行采金的“铲子坪”一带，途中接到派出所通知后，他赶至隘上村附近的“土地湾”，在山腰处等待。
当日下午两点多钟，易重纯看到公安民警押着3人从山上下来。“那3个人都戴着手铐。”他当时试图上前询问情况，被民警制止。当晚，易重纯和从外地赶回的弟媳，在洪江市殡仪馆看到了易重田的尸体。他们还遇到了其他死者家属。易重纯了解到，在这次事故中丧生的，除他弟弟外还有2人，分别来自附近的群峰乡、铁山乡。
事发第二天，易重纯将弟弟遗体带回家，抬至山上安葬。料理后事约一周后，易重纯和弟媳接到通知，赶至洪江市公安局塘湾派出所。
易重纯告诉澎湃新闻，当时在塘湾派出所内，“老板”易晓春的妻子——塘湾镇木兰溪村的村支书易立芳支付了“赔偿款”。
“才赔了三万八千块钱，我要求赔五万她都没肯。”易重纯称，当时易立芳表示易晓春已经“进去了”，“以后政府判了多少钱再出”。
4月26日，易立芳向澎湃新闻证实，已支付易重田家属3.8万元，其他2名死者的赔偿情况她不清楚。
易立芳称，事发后易晓春投案自首，此前她对其采金一事并不知情，“他没跟我说过，像搞地下工作一样瞒着我。”她说，易晓春应该不是采金的“大老板”，“可能就是入了一点股。”
死者因窒息而亡，事后警方搜出气体爆破器材
事发当日，洪江市公安局塘湾派出所民警接警后赶往现场。
出事现场位于雪峰山的大山深处，临近塘湾镇、铁山乡的地界。这两个乡镇也组织干部职工赶去现场。到达现场的工作人员后来确定，出事地点位于雪峰山森林公园（林场）境内。
“出事的地方位于白岩云山峰下面一公里左右，在半山腰以上，快到山顶了。”当日到达现场的一名公安辅警介绍。
雪峰山的一段
事发后，当地公安、应急管理、自然资源等部门展开调查。
“这次事故，属于盗采（金矿）引发的。”4月27日，洪江市自然资源局副局长蒋昊东告诉澎湃新闻。
据易重纯介绍，他弟弟易重田是去年11月左右跟随易晓金去“淘金”的。他了解到，这次“淘金”总共投入本金60万元，有多人“入股”，“好像是2万元一股，我不知道我弟弟是否也入了股。”
易重纯曾是一位经验丰富的“挖金”老手。他向澎湃新闻透露，易晓春、易重田等人看中的，是雪峰山一处2015年左右被查封废弃的金矿“老井”。
“他们不敢从洞口直接搞，就从附近往下打30米斜井。”易重纯说，事发当日他从易晓春口中得知，斜井已挖掘20多米深 ，还差“两排炮”就可通达老井，“大概还差2米左右”。
事发后，公安民警去了易重田家搜查。易重纯看到，民警从他弟弟家搜出“四五捆”二氧化碳爆破气管，“大概2米长的那种”。易重纯分析，如今采金几乎不使用炸药，而是采用气体爆破技术，利用液态二氧化碳受热后气化膨胀产生的高压冲击波来粉碎岩石。
“我弟弟就是负责放炮的。”易重纯说，此次死亡的铁山乡籍男子，是他弟弟从事爆破作业的“副手”。
在这起事故中，易重田等人的死因是什么？
据易重纯回忆，事发当日他在殡仪馆看到弟弟尸体，发现身上并无伤痕。“他身上没有外伤，没有出血，也没有破皮。”易重纯说，他当时看到群峰乡籍的死者“后脑流了点血”，“但应该不是致命伤”。
4月27日，澎湃新闻记者来到洪江市应急管理局了解情况。该局负责矿山安全监管的副局长冯济鹏介绍，此次事故发生后，湖南省派出的调查组来到洪江，开展了约半个月的调查。
“死者是窒息导致死亡的。”冯济鹏说：“到底是缺氧还是有毒气体（致死），现在报告还没出来。”
据冯济鹏介绍，公安机关正在侦办此案，“活下来的涉案人员都关了。”
澎湃新闻记者从洪江警方获悉，这起非法采矿案发生后，警方很快控制了多名犯罪嫌疑人，目前案件仍在依法办理中。
当地曾出现“万人采金”，无序开采破坏生态
在洪江市洗马乡中和村，一条小溪从村口穿过。易重纯、易重田兄弟俩的房屋就建于小溪旁，并排紧挨着。
易重纯家的房子，外墙砌着白色瓷砖。20年前，易重纯正是靠上山挖金赚来的钱，建起了村里第一栋“洋房”。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，他坐在门口的长凳上抽烟，望着旁边的弟弟家，一脸伤感。
易重田家的房屋。
易重田家的二层房屋砌着米黄色瓷砖，窗户安装了不锈钢防盗网，一楼大门紧闭。20多天前，警察正是从这屋里，搜走了用来采金的几捆气体爆破器材。
案发至今，这栋房子暂无人居住——易重田多年前离婚，儿子随母远走他乡；他的现任妻子在料理其后事之后，再次外出务工。
今年58岁的易重纯，比易重田大3岁。兄弟俩都有多年的非法采金经历——二十多年前，弟弟跟着哥哥上山淘金；后来哥哥“金盆洗手”，弟弟却在去年重操旧业，结果在事故中丢失性命。
跟洪江市许多淘金者一样，易重纯是1992年开始上雪峰山采金的。
雪峰山是位于湖南中部偏西的山脉，高峰海拔超过1900米，自西南朝东北呈弧形构造。这一区域集聚了湖南省主要的金矿床，有“金腰带”之称。
洪江市位于雪峰山中段。据湖南省自然资源厅官网《湖南省金矿概述》一文记载，从1985年起，湖南省地质矿产勘查开发局四〇七队到洪江市（原黔阳县）探查金矿，几年间在铲子坪等地探明黄金储量超过20吨。
由于山区采金成本过高等原因，当年并无国企进山开采金矿。而“雪峰山有黄金”的消息不胫而走，点燃了当地许多人的暴富梦想。从1992年起，一批批青壮年劳动力“挺”进雪峰山。
当年二十多岁的易重纯，成为了庞大淘金队伍的一员。据他回忆，淘金者们三五成群，起初用大铁锤、钢钎等工具，后来用上了风钻，挖山掘石地探寻闪光的黄金。至于采金之法，有的淘洗砂金，有的开采岩金。
“那时候炸药都是公开买的，几十块钱一箱。”易重纯回忆，偶尔运气好的时候，透过三四米深的岩层可隐约见到一团金光，“那打（钻）一天，至少有100克。”
挖出岩金后，淘金者们常用氰化、混汞等土法工艺提取黄金。易重纯称，提炼后的黄金纯度可达90%左右，那时有人进山收购金子，“当时的价格是1克55块钱”。
易重纯说，从1992年至2004年，他在山上连续采金12年，直到2005年“封山”。“那十多年我至少赚了几十万。”他笑道，自己正是靠采金赚的钱，在村里第一个盖上新房。
易重纯还记得，塘湾镇木兰溪村的易晓春，几乎跟他“同一时期”活跃在采金队伍中。本来在广东打工的易重田，1999年回到家乡，也跟着哥哥上山采金。
“那个诱惑实在太大了。”易重纯说，他弟弟运气最好的一次出现在2004年，“一个月搞到30万”。
在易重纯印象中，村里许多人都跟他兄弟俩一样，有过上山淘金的经历。在临近雪峰山的塘湾镇隘上村，一位村民告诉澎湃新闻，上世纪九十年代，村里的青壮年“大部分”都曾经上山采金。
山上的宣传牌
据《人民日报》《潇湘晨报》《湘声报》等媒体报道，经过多年非法开采，雪峰山形成了上百平方公里的采金区，采金高峰期进山人数高达1.5万人，形成“万人采金”场面；山上有炼金氰化池超过500个，采金矿洞1220个——其中仅20个有采矿许可手续。
无序地乱采滥挖，污染了当地的河流、农田，严重毁坏了林业生态。本世纪初，雪峰山非法采金乱象引起国务院重视，当地也掀起了一次次整治行动，拆除矿棚，封堵矿洞，遣散淘金者。
在易重纯记忆中，2005年之后，进山采金的人就很少了，“那一年完全封山了。”
雪峰山太大了？工作人员称监管困难但会加强执法
利益驱动之下，有人铤而走险。
据易重纯介绍，易晓春、易重田等人去年上山挖金，盯上的是2015年左右被查封的一处矿洞。“那次抓了人，那个洞就一直没人挖了。”易重纯说：“铁山乡那边的人和我们这边的人都知道，那里有金子。”
洪江市曾经盛行一时的非法采金，主要集中在雪峰山林场以及铁山、洗马、群峰、雪峰、塘湾等乡镇。
从塘湾镇前往白岩云金矿区的山路上，澎湃新闻记者看到，洪江市自然资源局在路边竖着一块宣传牌，上面有两行醒目大字：“违法开采不可为，身陷牢狱悔不及。”
“我们一直在开展相关工作，各乡镇都有巡查机制。收到问题线索后，执法队就会开展行政执法。”4月27日，洪江市自然资源局副局长蒋昊东告诉澎湃新闻，当地有采矿许可证的5家金矿企业都处于关闭状态，多年前就停止了开采。近年来执法部门巡查打击的，主要是针对隐蔽的非法开采行为。
洪江市政府网站的宣传报道显示，当地监管部门和相关乡镇曾对雪峰山金矿区多次开展“打非治违”专项行动。
2016年6月，市国土资源局执法监察大队巡查发现，塘湾镇白果树矿区有人非法采金，便会同镇政府开展整治，处置非法采金机械设备28台，遣散非法采金务工人员16人。
2017年4月，洪江市国土资源局对白岩云金矿区进行集中整治，取缔非法开采点6个，拆除工棚8个，遣散务工人员16人；当年10月，该局执法人员爆破炸毁雪峰镇洞仙湾矿区4个非法采金老窿，封闭矿洞；11月，该局牵头对雪峰山金矿区22个废弃老窿实施爆破炸毁，消除安全隐患。
2019年，洪江市发现、制止“非法开采金矿苗头或行为”33起，捣毁非法开采设备35台，拆除工棚23个，“非法采金的猖獗势头得到全面遏制”。
2023年9月，洪江市公安局侦破一起非法采金案件，抓获主要犯罪嫌疑人6名。经查，以杨某棉为首的违法犯罪团伙长期盘踞在雪峰山一带非法开采金矿，并且有组织地进行运输、加工、销赃等犯罪活动。该案涉案人员60余人，遍及5省12市，涉及非法采矿、非法买卖（储存）爆炸物品等多个罪名。
执法人员在矿洞内查处的非法采金设备 图片来源：洪江市政府网站
既然当地长年进行执法打击，为何非法采金现象仍难以杜绝，甚至发生3人死亡的开采事故？
从查处的一些非法采金案例来看，淘金者常利用上世纪九十年代遗留下来的矿洞“老窿”，实施开采作业。“以前排查的是一千多个（矿洞），但是肯定还有没排查到的。”负责行政执法的蒋昊东介绍，雪峰山面积大、树林茂密，非法采金隐蔽性强，给执法工作带来较大难度。
“盗采是很难发现的。它属于洞内作业，不是在洞外。”蒋昊东对澎湃新闻说，“雪峰山的面积太宽了，（矿区）230多平方公里，你要每天地毯式地排查，那肯定是做不到的。”
蒋昊东表示，在对雪峰山金矿区“打非治违”的工作中，还是要继续发动群众，及时发现线索，进一步加强执法力度，“发现一起，打击一起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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